撰文：吴帆 席骁儒

转载自盖饭特写工作室（公众号：gffeature)

「他爱我吗？」

这个问题只有一个标准答案：

他不爱你，节哀顺变。

 咪蒙9月2日在微博上发了这三句话，被解读为婚姻生变，微博留言一时变得非常热闹，挖苦嘲讽者居多，成了她半年来转发量最高的一条发言。而和她一样因为互联网而崛起的Ayawawa，微博仍在禁言中，一片空白。

20年前的夏天，中国南方地区先后出现20多次强降雨过程，全国整体降水量比往年同期多出23%，十数个省份遭遇洪灾。受灾最严重的湖北，洪峰正向首府武汉逼近，长江中游全线告急。随后，一位长者登上人工堤，向全国发表了一场振奋人心的演讲。

此时四川人马凌正在山东大学中文系就读，潜心研究汉语言文学的博大精深。中国高校大规模扩招尚未开始，她还是「天之骄子」中的一员，意气飞扬。

十年之后，哪怕全校师生加起来再乘十，人数也不及她粉丝数的零头。到那时候，她会有个更常用的笔名——咪蒙。

同一时间。

四川自贡某所中学里，下课铃响了起来。一个穿着吊带衫，比旁人略显清凉的高中女生与同学一起走进学校旁边的黑网吧。和自己身边正沉浸在《星际争霸》里指点江山的男同学们不太一样，她对游戏并不热衷。打开浏览器，一个名为「猫扑」的网络论坛吸引了她——顶着各种奇怪「马甲」的人在里面聊天吹水畅所欲言。她脑中灵光闪闪，内心蠢蠢欲动。

女孩叫杨冰阳。

当年或许没人能料到，这个混迹网吧、喜欢穿被老师叱为「奇装异服」的女生，日后会凭着一套自创的「学术理论」，坐拥百万信徒，成为著名的情感博主。

她的作品会被摆在书店中最醒目的畅销书展位。并且，极少打折。她会以另一个名字被大众熟知——Ayawawa。

大时代

2001年，距离改革开放已经过去了22年，中共第十一届三中全会鸣谢了小平同志，同时做了下一个三十年的长期规划；乔治·沃克·布什当选第43届美国总统后不久，「9·11事件」发生，引起世界范围恐慌，布什宣布「绝不善罢甘休」。

2002年，马凌毕业于名校山东大学中文系，专业是魏晋南北朝文学，从学士到硕士，花了7年。

校园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，马凌是公认的好学生，全力贯彻她出生的80年代的主流思想——知识改变命运。

马凌努力学习，不是没有家庭原因：她的父亲多次婚内出轨，离婚又复婚。马凌拎着刀赶跑了上门嚣张闹事的小三，回过头，看到的是以泪洗面，懦弱的母亲。过年的时候，亲友齐聚。父亲带着小三光明正大的回家，马凌实在是无法忍受，正要上前，有人拉住了她。

「算了，亲戚朋友都在。」母亲哀求。

「算了？为什要算了，凭什么要算了？」马凌满腔怒火，无处倾泻。

比起现实世界的狗血，她研究的文字世界简单得可爱。

马凌读研仍选的中文系，毕业论文是《玄学本体论与阮籍诗歌》，「13亿中国人能看明白的不超过1万」，「把文章写得让你看不懂，我很会」。

毕业以后，2002到2014年，马凌在《南方都市报》工作了十二年。

读大学的马凌看到《南方周末》当年的新年献词：「总有一种力量让人泪流满面」，深受触动，当即决定以后要去南方发展。在最终如愿后，她觉得自己找到了最好的工作：

又有理想，又有钱。

《南方都市报》的办报宗旨是「办中国最好的报纸」。行于危墙之下。付出得到了回报，就算是现在，提起南都记者，业内还是七分尊敬三分崇拜。

马凌在这一氛围下学习、成长，为自己的职业骄傲。刚开始，习惯做学问的她还是喜欢引经据典，用「红玫瑰与白玫瑰」来比喻社会新闻。这种写法既没让领导认可，也没有受读者喜爱。于是，彰显高级和华丽文学性的写法逐渐被她摒弃。

后来，她作为编辑带新记者时，就要求他们「最重要的是讲人话，别为了显得高级而绕来绕去」。

这应该是《致贱人》淋漓尽致的「人话」由来，不过却是后话了。

在马凌埋头苦读的同时，杨冰阳凭借美貌已经纵横江湖。

双子塔轰然倒塌的两个月前，杨冰阳考上了西南大学下属的一所民办三本。学业以外，外表清纯、身材凹凸有致的杨冰阳做起了模特，在China Joy站台做Show Girl，游戏展台前的她，「江山在握、美人在前」。

不过线下活动只是名气衍生出的额外红利，她更大的领域，其实在互联网上。

Ayawawa的第一个成名战场是猫扑，凭借布料只占全身百分之二的清凉穿搭，被官方誉为「猫扑女神」的她，也被论坛用户评为「猫扑三害」之一。

我就是漂亮，漂亮就是无敌，大把的男人追着我，我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。

「张曼玉事件」是Ayawawa引起骂战的开始。起因是她「心情不好」，所以在一个网友表白张曼玉的帖子下攻击张曼玉「长得丑」。被网友围攻后，管理员删掉了攻击她的回复，却保留了杨冰阳的帖子，引起其他用户的强烈不满。在强大的「民意」压力下，网站高层出面批评管理员，并进行口头警告。

这事刚刚平息，又发生了一件「诅咒药事件」——当时骂过Ayawawa的人都被下了「诅咒药」禁言，一时间人人自危。有位女网友和她争论，她翻出女网友的照片：

跟你讲什么道理，你这么丑还配和我争？因为我漂亮，所以大把男人支持我，所以就算我没理，最后的胜利者还是我。

Ayawawa在猫扑，无人不知、无人不晓。

后来猫扑没落，她转战天涯，带着先前积攒下的人气直登「十大网红」之位。杨冰阳乘势而上，出书、上节目，分享感情经验，还通过邮件问答帮助他人解决感情难题。这时候，她那句流传甚广的宣言打出了神辅助：

比我漂亮的没我聪明，比我聪明的没有我漂亮，我的智商145。

苦心营造的「高智商美女」光环终于发挥了实际作用，Ayawawa走上情感导师人设。

刚开始，眼看着她一路靠身材出道的网友不买账。讽刺地叫她「145」，而不是她的天涯论坛ID「小天女」。于是她换了个方法。2007年，Ayawawa成为「门萨协会」会员——这个高智商协会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她对外宣传的金箔，用来佐证她「智商真的很高」。

不过实际上，该中国特色协会从未得到英国牛津总部认可。随着名声愈发壮大，这个头衔，她也便不再用了。

她为教众答疑解惑，博客上一篇篇讨教的读者信，来自企业白领、刚毕业的男博士、中年已婚的女高管等等。Ayawawa引经据典、长篇大论，从她的回复中，公众隐隐感觉到「这个女人肚子里有墨水」。

就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。

新时代

2014年。

历经十二年风云变幻，马凌见证了报业巅峰时期的辉煌，也感受了大厦倾塌的无奈。纸媒没落的社会发展趋势，谁也无力回天。版面持续减少，熟悉的人们相继离开。

最后的最后，马凌曾为了一个爱国专题，采访了各行各业的100个人，谈论「如何爱国」，做了8个版面，后来没发。

传统媒体聚集起一群同类，追求启蒙式价值观的时代结束了，大家纷纷散去，自立门户。

马凌离开了《南方都市报》，开了一家影视公司，起名万物生长。立志「北有华谊兄弟，南有万物生长」，嚣张地开始追逐自己的影视梦想。

十个月以后，她巨亏400余万，员工工资都发不出来，就这样把梦想扔到了身后，包里只装着债务，离开深圳，北上赴京。

后来，她在《我是如何成功地把一家公司开垮的》一文中回忆：豪情直上云霄，向乔布斯靠齐，勇做一线公司，争取两年上市。老板本人身兼数职，营销、发行、拉广告，空了还给员工做夜宵。全体员工平均体重增长了10斤，但是，增长的也只有体重……以及债务。

养不活团队，马凌哭着炒掉当初约定一定要一起走下去的员工。到九月份，将最后的项目完结，步入中年的她抵押房子还债，精神和钱包，都空空荡荡。

2014年，马凌手里还剩一支笔。而杨冰阳，已经有两家公司。

这一年，Ayawawa不是模特也不是网红，请她上节目的人客气的尊称她为「娃娃老师」。她创办了最具人气的两性情感微信原创平台AyawawaVIP，作为「情感优秀原创代表」被新华社重点报道，获得近亿次阅读、破千万点赞。2014年斩获的各项新媒体荣誉，细数恐怕会有百字以上。

她以「提升女性自我热爱」为主题进行情感巡回讲座，妆容精致，衣着得体，大胆直接。也有人得意地问她：「有没有整过容？」

整过呀，好看吗？

Ayawawa在自己的公众号里，昵称叫做「娃娃姐」，粉丝叫做「小仙女」。她推出了独一无二的原创情感理论体系，也是她公众号最大的特色，最吸引粉丝的内容——MV及PU理论。

用英文简称命名，不花20秒理解不了，Ayawawa理论的高级感扑面而来。她把一对男女之间的所有特征，都用MV及PU解释。MV是质量，PU是价格。

有人分析，Ayawawa之所以能在一堆情感公众号里拔得头筹，是因为在大家都在分析问题、感慨问题的时候，她提出了一套理论，并开始理论应用于实际。

娃娃老师当然不是免费的，她成立了一家咨询公司。在这里，作为「首席女性感情专家」，她的咨询费是十几万起步的，每位来一对一向Ayawawa咨询的客户，一般会支付20万—30万元左右的费用。此外，还有不少收费项目，用来帮助信徒们俘获男神、婚姻修复、挽回恋情、诊断情感等等。

Ayawawa的另一家公司是和丈夫一起开的，贩卖据说有皮肤美容功效的新型食品，通过微商销售，名曰「让利于娃娃粉丝」。

到2016年，她又开了两家公司，投资千万，还涉足房地产投资，事业有成。

殊途同归

马凌带着不离不弃的几个员工，来到北京做公众号。文字是她就业求生的基本工具，内容研究是她转型后主要的奋斗方向。

实际上，此前她已经算是一个作家，出版了轻松历史著作《圣人请卸妆》，散文集《守脑如班》，育儿书《五岁熊孩子教我的事》，前两本在豆瓣都拿到了7分以上的评分，育儿这本拿到了8.6，这个分数，可以列入豆瓣2017年底读书榜单中的高分图书前十。

在2015年9月15日，「咪蒙」正式用起这个笔名开始微信公众号创作，如果翻阅她公号的旧文，还可以看到《80本最棒的幼儿绘本推荐》这样的文章。后来一篇已经被删除了的文章，《优雅女性一生必看的50篇小黄文》，其中详细推荐了中文世界中最著名的成人小说作品，让咪蒙收获了大把的粉丝。

不过，真正让她名震天下的，却是那篇《致贱人：我凭什么要帮你》。据她自己回亿，在她拿起笔杆后不久，有人请她帮忙免费写软文。她不答应，却反被教训了一番「你免费帮我做个广告怎么了？」，老板咪蒙胸中一腔愤慨，立即改了当日要发的头条。

一战封神，现在有人要介绍咪蒙，还是会翻起两年前的这篇《致贱人》。后来以「月薪五万」闻名江湖的咪蒙助理安迪打开微信后台，看到粉丝指数级上涨。三天内，从二十多万跳到一百多万。

有位名叫「molin」的知乎网友感慨道：「我们总是很难被善意教育，却极易被恶意煽动。」

有意思的是，马凌孩子在北京上学，也遇到了麻烦，不得不在自己的公号上感慨一番，当然这个感慨显得楚楚可怜，充满了一个母亲的无奈和忧伤，既没有她平日笔下「贱人」的矫情，也没有粉笔网张小龙那么鲁莽，所以在热心网友的呼吁下，问题很快就解决了。这已经是后话。

咪蒙是一个很擅长学习的人，当意识到自己「肯定做对了什么」的时候，迅速开始研究方法、归纳套路——这点她很喜欢，也很擅长。做编辑的时候，每隔一段时间，她都会将做过的专题整理、复盘，做成PPT总结经验。

与文字为伴已经19年，得出方法后，她驾轻就熟。与此同时，也将「情感类」作为写作方向，将最能引起共鸣的事件，用情绪化的语言精练煽动。

当年，马凌还是《南都》编辑的时候，除了新闻稿件，她应邀写的是亲子专栏、电视栏目分析等文章。内容大抵如：「母爱最伟大？有时候母爱很可怕」、「《中国达人秀》：速生速死的达人，人性的分场次展览」等等 。

文章中的她，观点明确、立场清晰，列举实例，平铺直述，你在她的博客中还能看到这些「历史文件」。

而当你从咪蒙博客的最后一页慢慢往前翻的时候，文风猝不及防地改变了。「要么滚，要么忍」、「我们男人出轨，不是为了性」、「有趣，才是一辈子的春药」等等标题，不是脏话就是性。

变化始于2015年，到2016年就彻底是这种风格了。

随着文风的改变，变化的还有咪蒙的微信关注点赞数及广告费。巅峰时期，她发一条稿子，价位是68万，而后，也都在六位数。难怪有人戏言，「咪蒙写一个字，比有的媒体人一个月赚的还要多」。

满载「金光」的咪蒙接受前同事南都记者的采访时，写在手记里的一段对话是这样的：

「你有没有可能在将来，和你喜欢的作者刘瑜一样，写严肃文章呢？」

「我什么时候说要写严肃文章了，这从来不是我的目标，我知道我要什么。」

她使劲地摇头。

能做自己喜欢的事，还能赚到钱，这就是上等人生。

一山难容二虎，何况都是情感博主呢。Ayawawa和咪蒙没法和平共处，2016年，大好的江山，她们各占一半，互相开炮。

Ayawawa：「七分女配五分男才是天作之合。」

咪蒙：「帅老公是你能随身携带的最好用的奢侈品。」

Ayawawa：「你是女权癌。」

咪蒙：「你是直女癌。」

Ayawawa：「看到我你都要绕道走。」

咪蒙：「看到你的理论，我的脏话都特么不够用了。」

虽然咪蒙并不是只写两性感情问题，但因为《没有约炮的年代，人们如何恋爱？》、《谢杏芳夸林丹有担当？呵呵》、《「我们男人出轨，不是为了性」》等爆款文章都指向这个方向，咪蒙无法避免的和Ayawawa正面「刚」上了。

直且硬的咪蒙老师，看不上Ayawawa那仿佛「错都在女人」的远古观点；而Ayawawa则在《透明人》里公开表示，咪蒙看着她都躲着走。

这场大战没有掐起来的唯一理由是咪蒙没有公开迎战。而原因大抵和其他文化界人士的理由一样：他们看不上Ayawawa的理论，觉得「她的三观基本就是歪的」。

但是，咪蒙大概没想到，公众会把她和Ayawawa归为同类。

咪蒙开始收费授课，教人「如何月薪5万」的课程4天销售10万件，销售额990万。两人的路径开始交汇，滚滚智商税也在岔口汇成一条大河。

鸡汤本是刚需。

说着这话的咪蒙笃定又自负。毕竟，以「毒鸡汤」闻名的她，在文章被看低时，转头发了一篇《你随便批评，反正老子不听》。里面胡歌的例子、毛姆的名言、柴静的著作……旁征博引，态度强硬。

Ayawawa也喜欢举例子。进化论和弗洛伊德，她如数家珍。除此之外，两人都拥有大量的女性粉丝，而各自的言论往往会受到「正反两极温度差」的反馈。

两个人的观点看似对立，但同样的是，都喜欢用情绪、用缺乏逻辑和考证的话语去煽动粉丝的情绪，而且都搔到了那部分有同样心思的受众的痒处。

Ayawawa说：咪蒙是母爱算法，就是你想看什么她就给你看什么；我是父爱算法，就是只要知道我是对的，都听我的就行。

主持人在旁边听得瑟瑟发抖，接了一句「女生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好艰难哦」。

她们都成功地利用了女性在社交媒体上的活跃度，利用了位于舆论风口浪尖的女权做文章， 最后都成为了一名成功的营销者 。

热度折现，荷包鼓鼓。风险高利润足，也就难以长安。

咪蒙发挥十足的创作热情，仅2016一年就制造了八个爆款文章，每一个都能让正反方辩友斗得酣畅淋漓。擦边球打多了，自然容易湿鞋。

2017年6月，南海问题升温，咪蒙抓住热点，写了《永远爱国，永远热泪盈眶》。文中解释「为何爱国」，她用「好吃的多、有夜生活」佐证。第二天，咪蒙发现几位媒体大佬在微信上拉黑了她。其中一位还给她留了言：「实在没有办法，得拉黑你」。

有意把国家、政权和美食等其他东西混淆在一起。如果是资深媒体人，写出这样幼稚的东西，我觉得很可笑。

6月6日，咪蒙又发了一篇《嫖娼简史》后，微信公众号被禁言一个月。

落水的咪蒙每天醒来，网上都有几万人骂她。但是，那段时间也是涨粉最快、广告商问询度最高的时候。有时一天涨粉20万，五六十个广告商在 QQ 上询问价码，接下来的八月推送了15篇广告，频率为全年最高。这让她平复了心情，缓缓渡过了颓势。

咪蒙毕竟是资深媒体从业者，什么红线不能碰还是清楚的，即使偶然翻车，关键时刻，经验也帮助她熬过了新媒体事业以来最大的难关。

相比之下， Ayawawa就有点口不择言。

你们觉得慰安妇可怜吗？那你们想没想过同时期的男人更惨，都被打死了，女人至少还能留下一条命。所以你看，就算遇到战争，女生还是有性别优势的，只要你发挥好自己的女性优势，各种好处就会源源不断。

2018年5月22日，因发布有关慰安妇的「严重不当言论」，Ayawawa被禁言半年。现在去看她的微博，会发现内容已经被全部删除。

出人意料的是，她的百万教众也没有「为主请愿」。其实在「吞精保平安」「倭黑猩猩是女权的」等等片面摘取《进化论》及一些现代医学无法证实的说法时，Ayawawa就渐渐站不住脚了。

END

2018年1月21日，周日。当天下午雾霾遮住了阳光，空气凉飕飕的。新榜大会举办地的偌大会场人潮涌动，连过道里堆满了人。马凌在台上演讲的间隙，突然想起似地问了一句：

「你们都是因为我才来的？」

「是的！」

台下山呼海啸。

一个人在应援声浪中悄悄嘟囔了一句：「成功者说什么都是对的」。